一处1000多亩无法耕种的土地,被虚报为可复垦6000多亩耕地,以换取建设用地指标。指标被买卖,最终有6000多万元被侵吞。发生在河北的这起土地腐败案,已致8名当事人落马。
记者调查发现,在这个腐败链条中,省、市、县三级国土部门7名“大员”,外加一县委书记,各自利用手中权力,环环相扣,织成了一张腐败的网。
目前,该案在司法上基本尘埃落定,但被戕扰的农民利益,仍无处伸张。
一切从高邑县南焦村开始。
南焦村,位于石家庄向南60公里。一年来,这个村的村民盯着电视,密切关注着国土局官员们的消息。
年11月初,石家庄市国土局土地利用处处长童书生下班前接到局纪委通知,要求他协助有关方面调查。他被带走后再未露面。
当年11月13日,石家庄市地产集团原总工程师赵献珍被“双规”。
不到两周后,2009年11月25日,石家庄市地产集团总经理付素林“消失”。有关他被“双规”的消息迅速传开。
随后,石家庄市国土局原局长、已调任省国土厅副巡视员的顾旗章,在去周边区县视察时,也被有关部门带走。
不久,已退休的河北省国土厅副厅长史东升被“双规”。
一个多月后,时任石家庄市国土局长师吉奎被“双规”……
随着土地“大员”们一个个落马,系列窝案的隐秘触发点逐渐清晰,共同指向了石家庄最南端、石家庄最小县———高邑。
被强推的瓮窑地
多人,开着40多台铲车、挖掘机,带了两箱手铐,浩浩荡荡开进了南焦村
曾经,在高邑县富村乡南焦村等3个村子所属的一片山岗上,散布着上百座瓮窑(烧制大瓦缸的窑厂)。这里属于高岗旱岭,土地贫瘠,加之取水困难,无法耕种。
南焦村的老人介绍,这里盛产耐火土,百年来就一直烧瓮。上世纪80年代初,村民响应改革开放号召,并得到了国家贷款,建起了几十座瓮窑。到2000年初,瓮窑生产日渐萧条,90%以上停产。
瓮窑是村民的建设用地。村民一直向村委会缴纳着承包款。
村民李素岐等人回忆,4年前,2006年7月23日,突然有大队人马出现在村头。高邑县两名副县长率领公安、国土、环保、计生等部门200多人,开着40多辆小轿车,40多台铲车、挖掘机,并带了两箱手铐,浩浩荡荡开进了南焦村。
随后,南焦村的电被停,广播和电话线被掐断。
村民凌爱珍说,她家建在窑厂上的住房被强拆时,她被从家里拽出来,推土机就冲向了她家的房子,16间房转眼被夷为平地。“我家里还有400多斤小米也被埋了”。
数小时内,山岗上44座瓮窑和村民们的一些住房,被夷为平地。两名反抗的村民被带走。
个月后,时任河北省国土厅副厅长史东升、石家庄市国土局长顾旗章和土地利用处长童书生等人来到了这片废墟上。他们转了一圈走掉了。
村民不知道的是,当年10月13日这片废墟通过了省国土厅“验收”成为“耕地”,并由此置换到建设用地指标。
此后,南焦村再无人问津。瓮窑被夷为平地的村民,从此成为一个个访民。政府每个窑补偿了1000元,村民都激烈反对。
而在另一层面,在部分国土官员那里,故事发展为隐秘于纸面的数字与金钱的游戏。
那片1700亩的烧瓮的土地,被篡改图纸,以6400多亩地上报,并最终置换到近5000亩建设用地指标。而所得巨额收益,被层层“漂白”,纳入了国土官员们的私囊。
利益同盟的“瓦解”
国土局长师吉奎与前任顾旗章关系不睦,知情者认为师本来想“看笑话”
“不敢想,压根没有想到。”今年12月8日,河北省国土资源厅土地利用管理处处长曹友锁摇头,“他们胆子太大了”。
年,国家审计署对全国11个省区2007年至2008年征收、管理、使用土地专项资金的情况进行了审计调查。其中抽查了27个市地州、56个县区市。河北有石家庄、唐山和高邑三地。
据接近专案组的人士介绍,审计署审计发现高邑县存在虚报土地指标、挪用指标款的问题。由于相关利益人订立了攻守同盟等原因,一开始审计署没发现“大问题”。
审计署给石家庄市国土局发来审计报告,提出两项整改措施:一是,虚报的4000多亩土地,想办法复垦出来;二是,4000多亩虚假指标所得钱款退还。
审计署的报告到石家庄国土局时,顾旗章已卸任局长和石家庄市地产集团董事长。继任局长师吉奎兼任地产集团董事长。此时,原地产集团总经理付素林也已离开。
多名知情者向记者证实,师吉奎与其前任顾旗章及顾的亲信付素林关系不睦。付素林更是对师吉奎“不放在眼里”。
拿到审计报告的师吉奎有意压下了报告。顾旗章和付素林对被要求整改之事不知情。“师吉奎就想借机整他们一下,看他们的笑话”。知情者说,“如果按照要求整改,最多算严重违纪”。
接近专案组的人士介绍,看到审计报告石沉大海,审计署把问题移交给了中纪委。随后得到了中央高层领导批示。
中纪委迅速牵头,成立了专案组,开赴河北展开调查。
隐秘的数字和金钱游戏,被逐渐厘清。
纸上的数字扩张
在顾旗章等领导暗示后,1000多亩的土地最终被以6490亩上报
石家庄,曾被称为全国最破旧的省会城市。2006年前后,该市开始加大建设力度,大量建设项目,但建设用地指标紧缺。
据曹友锁介绍,2006年,石家庄市国土局向省国土厅申请立项,复垦高邑县的废弃瓮窑,通过“土地置换”的方法,换到建设用地指标,然后把指标在全市范围内转让。
据接近专案组的知情人士介绍,当时,该市国土局长顾旗章压力很大,被市政府“压着找建设用地指标”。顾是转业军人,1998年起任市国土局长,以做事干练大胆著称。
任高邑县国土局长的付素林,也是军人转业。在顾旗章焦虑之时,付提出,高邑富村乡有很多荒废的瓮窑,可以推平复垦,置换建设用地指标。
按国土部相关“土地置换”政策,整理农村建设用地增加耕地后,可以相应申请增加建设用地指标。
顾大喜。“复垦”项目迅速启动。
上述接近专案组的人士介绍,在一个立项会议上,一开始,付素林提出,这片窑厂能整理出1000多亩地。而顾旗章大声表态,“不可能只这点,我看至少有个四五千亩”。参会的一名石家庄副市长也表态,认同老顾的“判断”。
“下面人很会领会领导的意思。”知情人士介绍,付素林一拍脑袋,决定按6490亩上报。
时任高邑县国土局土地储备中心主任赵献珍,分管土地储备的副局长郭广宾,具体承担了“造表”任务。
据赵献珍后来的辩护律师刘文阁介绍,两人在付素林指使下,篡改了地籍图。
刘文阁介绍,立项材料报到河北省国土厅后,相关处室审核发现与原地籍图不符,不同意立项。
此时,顾旗章出面给分管副厅长史东升“做工作”,石家庄市政府也打报告做工作,终于在2006年7月成功立项。国土厅“核准”可复垦面积为4969.7亩。
年8月,国土厅批准复垦工程启动。2006年10月13日,国土厅“验收合格”。
至此,这块实际面积1700亩的土地,被捏造为4900多亩耕地。
在石家庄市国土局主持下,置换到近5000亩建设用地指标,一大半迅速被高邑周边几个县区“抢购”。据曹友锁介绍,当时各区县都上了很多项目,很需要建设用地指标。
刘文阁介绍,2007年上半年,指标卖到一半时,河北省国土厅再次提出项目图与原地籍图不符的问题,叫停了流转指标。
顾旗章此时已晋升省国土厅副巡视员,继续留任市国土局长。他找到国土厅另一主管农村土地整理的副厅长召开了一个协调会。石家庄市府再次向上打了报告,并批转到国土厅。最终,国土厅同意“继续卖”。
年8月,石家庄土地储备中心变身为石家庄地产集团。石家庄市土地局长顾旗章兼任董事长,高邑县国土局长付素林任总经理。该集团收购了剩下的一小半指标。
土地官员的“空手道”
通过复垦工程,转卖建设用地指标,6000多万元后来被纳入了私人腰包
据律师刘文阁介绍,顾旗章和付素林一开始准备找家有经验的公司,实施复垦工程。
一家专门做土地整理项目的公司,北京中地土地开发公司,与顾旗章达成了意向。该公司在高邑注册了分公司,还聘了付素林当总经理。
年8月,河北国土厅批准复垦工程启动时,付素林要求这家公司把约3000万工程款直接打到高邑,“具体操作不用管,到时只管拿利润”。该公司担心资金安全,合作不了了之。
据赵献珍的儿子介绍,当时付素林找到其父,商谈“咱自己垫钱搞下去”。
岁的赵献珍是建筑民工出身,做过县建设局质监站副站长。赵献珍的儿子说,父亲对工程很在行,不敢冒险,当时主要担心亏本。付素林拉他合作,并保证“放心,亏不了”。
随后,付素林又拉上了顶头上司顾旗章。三人约定,付素林投资300万,顾旗章和赵献珍各投资100万,自己找工程队复垦。据刘文阁介绍,后来为便于分割收益,付撤资200万,三人投资额均等。
工程依旧用了北京中地公司的名义施工。赵献珍凭借在工程界资历,成功找来一批工程队垫资干活,顺利“完成”了复垦项目。
年10月,建设用地指标开始外卖时,付素林担心被他们冒用的北京中地公司插进来,让指标收益难控制,在这年11月1日注册了河北中地土地开发建设投资有限公司,让赵献珍出任法人代表。
“这个公司纯粹就是为了忽悠,做转账用。”接近专案组的知情人士介绍,复垦换取的指标,转卖时由顾旗章说了算。
最初,1万元每亩。在剩下一小半卖给石家庄市地产集团时,2万每亩,这时顾是地产集团董事长。
据河北省国土厅相关人士介绍,该省的土地置换复垦项目都是国土部门操作,按政策,土地指标产生的收益,一部分抵做复垦造地成本,另一部分作为农民安置补偿,剩下所得纳入土地储备中心。
不过,根据法院最后认定,该项目指标转让款共7300万,刨去复垦工程款,剩约6156万元,被三人侵吞。
除掉顾、付两人运作项目时行贿金额,法院认定顾旗章实际占有1380万元。顾把这笔钱通过他一个战友的公司转账“漂白”。
法院认定付、赵二人共贪污3768万。为“漂白”这笔钱,付素林通过几家公司层层转账。
权力绞索环环相扣
付素林被抓后很快“咬”出了师吉奎……最终,这条权力绞索缚住了这8人
据上述知情人士介绍,专案组采取公检法集中办公,案件很快进入司法程序。
年4月30日,顾旗章、付素林、赵献珍被刑拘。
石家庄世纪联合律师事务所律师刘文阁被聘为赵献珍的辩护人。刘文阁介绍,他在仔细分析案情后认为,赵始终只是为付素林跑腿,并无任何权力。最终,法院采纳了赵献珍是从犯的辩护意见。不过法院认定,“三人各自发挥了不可分割的作用”。
今年12月9日,原高邑县委书记崔欣元案在石家庄开审。崔亦因瓮窑窝案落马。
据介绍,他当年为推平南焦村瓮窑“立下大功”,在得知付素林赚了大钱后,向付要钱。付送给他一辆上百万的途锐轿车,另外还有数十万现金。目前未经证实的数据是,崔“索贿”176万。
记者调查发现,在这起腐败窝案中,目前已涉案的8人,各自使用手中权力,互为利用,在腐败链条上扮演了关键角色。
上述接近专案组的知情人士介绍,如果没有崔欣元,瓮窑复垦也没法进行。而在这起窝案中,承上启下,起核心作用的是付素林。在他的指挥下,高邑县国土局副局长郭广宾和土地储备中心主任赵献珍各自为伪造地籍图立项,垫资复垦立下汗马功劳。
顾旗章则向副厅长史东升“做工作”,得以批准立项。市国土局土地利用处长童书生则又在顾的授意下,安排验收通过。
接任顾旗章出任局长的师吉奎,是唯一处于链条之外的落马国土“大员”。
石家庄市国土局人事处向记者证实,师吉奎于今年10月2日被刑拘。目前案件进入哪个程序尚不清楚。
上述知情人介绍,虽然师吉奎和付素林不睦,但在师2007年12月接任国土局长时,付还是按“礼仪”送给了师60万。
在师压下整改报告,试图看顾、付两人的笑话时,被抓的付素林很快“咬”出师吉奎。师于是也“跟着进去了”。
最终,这条权力绞索共同缚住了这8人。
暴富与无家可归
付、赵以3700万投资,两年内膨胀到1.2亿。而当初被推平瓮窑的村民无家可归
多名知情人士证实,顾、付等人后期变得财大气粗,“他们太猖狂了。人一猖狂就容易出事”。他们时常进出奢华场所,花天酒地,“包小蜜都不要本地的,直飞上海包”。
“父亲一分钱也没有拿回家。”赵献珍的儿子称,法院认定付、赵二人共同贪污的3700多万,付素林并没分给赵献珍。付提议拿这笔钱投资房地产。
付素林注册了河北中地昶源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并让赵献珍当法人代表。
多万元指标款,通过付素林掌握的高邑县土地储备中心账户,悉数转移到河北中地昶源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
年3月8日,他们成立了河北海天房地产公司深州分公司。这家公司借用河北海天房地产公司的外壳遮掩,付通过其在河北国土系统的权力资源,迅速拿地,在河北深州先后开发了广场小区和兴泰花园小区。
年2月18日,付素林又成立了赞皇县广厦房地产开发公司。在赞皇成功开发了一个小区。
接近专案组的人士介绍,这三个小区效益非常好,到案发时,付、赵二人的3700万投资,短短两年膨胀到1.2亿。
另一面,在高邑县南焦村,瓮窑被推平后,许多村民无家可归。村民介绍,许多人家的房子都建在了窑厂的地上,2006年一并被推平。
记者从高邑县获知,补偿富村乡农民的瓮窑,钱款亦由县财政出资。上述知情人分析,这意味着,高邑县兴师动众,不惜损害农民利益,最终所得全被顾、付等少数人卷走。县财政不仅毫无收益,还得倒贴。
被遗忘的受损农民
村民说,局长们被抓了、判了,但他们的问题却更没人理了
今年11月29日,河北省高院委托邢台市中院对被告人顾旗章等贪污、受贿案进行宣判送达,裁定核准邢台中院以贪污罪判处顾旗章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同案被核准宣判的,还有付素林,赵献珍,史东升3人。付素林被判无期徒刑,赵和史都被判15年。
赵献珍的儿子12月2日在河北陇尧监狱见到了父亲。56岁的赵献珍头发白了很多。
顾旗章和付素林则被关在重刑监狱石家庄第四监狱。
曾经的利益同盟如今分散各处,共同选择了服判息诉,不再上诉。
而在高邑县南焦村,村民们因补偿问题依然在上访。
河北省国土厅和石家庄市国土局相关负责人都表示,“不知道该怎么办”。高邑县接任的国土局长郭胜飞表示“不关我的事”。
河北省国土厅土地利用处副调研员徐力认为,应该从追回的赃款中留足一部分,解决农民补偿和土地继续复垦的问题。依据专案组的调查,真实存在的1700亩复垦地,也不合格。
上述接近专案组的人士介绍,付、赵二人在“双规”后不久,就写了声明“自愿把公司全部财产捐献国家”。记者查询发现,河北中地昶源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已经换成一位叫“刘巨雷”的人,公开资料显示,此人是深州市房管局办公室负责人。
知情人士介绍,付、赵两人的公司资产1.2亿,其中一部分可能划作办案经费,剩下交给深州市政府。上述说法,未能得到河北有关方面证实。
月4日,高邑县南焦村,山岗上大片荒地长满野草。拨开乱草丛,平坦的土地上,布满瓦砾和碗口大的石头。
“这地根本没法种。”村民李素岐的30亩窑厂被推平后,已荒弃了4年。
依据此前石家庄国土局的宣传,他们在高邑拆除瓮窑300多座,拆除危房及其他建筑物4000多平方米,清运垃圾150万方,修筑田间道路10公里,打深水井15眼,开发整理土地面积5000多亩。
高邑村民的调查是,他们推平了有主瓮窑44座;在公路边少数地块覆了一层不到10厘米厚的土,应付检查。其余大面积只是推平了事。
村民们希望“肇事方”每个瓮窑赔偿22万元。村民李素岐说,这些年他携带着几十个村民摁的红手印,一次次跑到国土部门上访。令他困惑的是,局长们被抓了、判了,他们反映问题却更没人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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